大约时至未时三刻,侍中·秘书监·中军将军·庐陵王萧子卿才赶到天渊池边,邵胜之早已在舟渡安排好了渡船,将萧子卿送到御舟上。
萧子卿站在船头,听着两里外的御舟上传来的器乐声与歌声,心瞎琢磨父皇今日召见他的事。
传谒使来的时候他正与王妃江氏闲谈,之前他本打算等暑气稍缓后去钟山行猎散心,没想到会接到皇帝传见之事,是以连忙乘车到了建康宫。路上他就问了传谒使皇帝传见之事,却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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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庐陵王已经到了,是否宣见?”邵胜之站在窗边,远远看见萧子卿到了门外后,趋步到萧赜面前道
“宣吧!”萧赜说着对着女乐官挥挥手。舟室中的乐声歌声,舞姿一时间全部停歇下来,女乐官带着香汗淋漓的歌乐舞婢礼毕后一同退出了舟室,在舟室外问候过萧子卿后排着队列站立船头,在炎炎烈日下静侯着皇帝的吩咐。
邵胜之出来将萧子卿引进舟室后,王晏,谢胐二人颇感意外一起站起身。刚刚皇帝让邵胜之传诏萧子卿的时候他们隔得远,萧赜说话声又轻,所以都没听见。
“侍中·秘书监·中军将军臣子卿参见陛下!”
“庐陵王且起来”
萧子卿起来后,王晏,谢胐二人上前见礼,萧子卿也一一还了礼。
萧赜待萧子卿与王谢礼毕后,站起来,将几上的疏表拿起来,翻动了一下,说道:“朕今日传你,乃为北使之事。”说着将手中疏表递给萧子卿道:“此裴昭明表,朕览之数次,今观昭明表言,言其在北虏所探,知虏主第二子生母为先朝降虏的东徐州刺史清河张谠之女孙。朕前时并未注意此节,方才所见,这才召你来此。”
王谢二人与萧子卿听了皇帝萧赜的话,须臾间都面色惊讶起来。
萧赜观三人面色有异,接着说道:“云长(萧子卿字),尔母亦出于清河张氏,论序为张谠亲族侄孙。昔年虏兵南犯淮北四州,尔母流离兖州难返故土。于时先帝受宋明帝命,出镇淮阴,召集流乱,尔母故至淮阴托身于先帝,其后先帝以尔母赐朕,于今二十余年。”说到这里,萧赜眼色微红,似在感怀先帝萧道成。
萧赜复坐下,微微侧身看着天渊池边的垂柳,沉默片刻道:“尔母年将四旬,去岁又遭庶人蛸(萧)子响之事……”
萧赜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风景接着说道:“为父于蛸庶人无愧,独于尔母有亏。尔母自去岁八月伤怀于今,数次引动旧疾,为父所封赐之物亦受而不用。”
王晏和谢胐看着皇帝萧赜畅感家务,只感不大自在,知道皇帝对于赐死故巴陵王萧子响之事依然难以释怀,有心想要请辞,又觉得如此太过刻意。
若是它事,王晏,谢胐自认还能劝导几句,可是父亲杀儿子的事,难道你还能说“杀的好”不成?是以两人只好眼观鼻鼻观心,装着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今日北使已经到京邑,朕已遣太子前往迎接,并拟于明日在乾光殿设宴款北使,云长可去尔母处报之。尔母远隔故土,北使今来,可于宁寿殿另设小宴相邀,一者,可不失故旧之礼,二者,也好稍宽尔母思乡之情。”
萧子卿见父亲萧赜吩咐完,来不及消化自己突然来了新“外戚”这个消息,奉还疏表后躬身应诺出了舟室。他要好好消化一下这个突然的消息,也要打个腹稿之后去见母亲。
“陛下,继续观舞么?”
“免了,去秘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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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卿出了华林园,独往生母张淑妃居寝宁寿殿。北使来聘的事在建康传播已经二三个月了,因为比起以往使臣来访晚了不少时间,他又不是负责其事的,所以也就没在意。没想到今日在来台城的路上,就听说了萧长懋迎接北使的事。现在更没想到是,北使的母亲竟然与他的母亲还是族亲。
对于建康士庶来说,张家只是地方豪强,其势力从不在江左,所以张氏在建康并不知名。而自从淮北四州失陷以来,陆续逃归江南的青齐土豪中,张氏也只有十几人而已,朝廷虽然对他们有所安置,也只能给些田宅,以保证他们的基本生存,但是在仕途上,可就照顾不到他们了。江左本来就是南北士族聚集之地,各家族竞争激烈,永嘉南渡晚的都要受到轻视,何况张氏这种近年才渡江的青齐豪强?想要发展就只能靠他们自己。萧子卿与萧子响也是在受封开府以后,才各自征辟了一个有品状的张氏戚族,其中一个还在去岁因为萧子响据荆州抗命之事中被杀,另一个也在事后被萧子卿免职,可以说清河张氏现在在南朝衰弱已极。
位于太极殿后,华林园前的后宫区域西北的宁寿殿,是皇帝萧赜三子萧子卿和四子萧子响还有第四皇女永嘉公主萧灵媛生母张淑妃的寢殿。
只不过此时的灵寿殿显得人气衰颓不少,自从张淑妃所生第四子被赐死以后,就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拜访了,虽说不至于门可罗雀,倒也冷清非常,萧子卿到时,门外只有两个小宦者在依墙壁间洒扫。
“殿下!”
“阿姨可在殿内?”
“淑妃,公主两位殿下都在殿内。小奴这就去通禀。”
“不用,孤自去即可”
进了殿内,问了几个宫女之后,萧子卿来到母亲和妹妹所在的偏殿,看见母亲窗边在给妹妹做着白绢嫁衣,十三岁的妹妹正在桌边习字,边上还有几个侍女。
“阿母!”
因为萧赜的正妃裴氏在做太子妃的时候就已经去世,距今已有十年了,宫中一直没有皇后,所以萧子卿私下都以“阿母”称呼张淑妃的。
张淑妃和永嘉公主灵媛微微抬头,看见是萧子卿,永嘉公主起身拉着萧子卿的袖子喜道:“阿兄,你来看看我的字,这张字帖我都学了五日了。”
萧子卿笑着走到桌前,看见桌上除了妹妹习练的字帖,还有一篇节抄的前晋左思的《三都赋》,书体自有女子的婉柔,更多的是潇洒顺畅。再看看妹妹的字,只能说得了些许外形,看起来有些别扭感。
“要阿兄说真话,还是假话?”萧子卿笑道
“自是真话,假话阿母都说过了,说我写的不好。”永嘉公主说着回头等了张淑妃一眼,接着道:“阿兄你说说,好不好?”
这不是逼着我说她写的好嘛!萧子卿心中哭笑不得。
“为兄早与你说过了,王会稽(凝之)夫人字体飘逸,多似其舅,即便男子亦多有不如。再者字如其人,阿妹为人稚幼,又为娇憨女儿,与王夫人天壤之别,如何能学得好?”
“哼!”永嘉公主甩开阿兄的衣袖,一句话不说,重新坐下,不再理会萧子卿。
“为兄近日得了一副王安僖皇后字贴,明日便带来给你,好不好?”萧子卿见妹妹生气了,连忙上前哄了起来。
永嘉公主是在南齐建立之年,也即萧子卿十二岁时出生的,萧子卿从永嘉公主三岁时开始外镇荆州,直到五年后才回来,在建康时又都是住在宫外,所以十分宠爱这个唯一的同母妹。
张淑妃看女儿撒娇,娇憨的姿态很是喜人,心中的郁郁稍有缓解。猜测萧子卿来这里应该是有事情,问道:“我儿来阿母这里所为何事?”
“好叫阿母知道,是件喜事来告知阿母!”萧子卿端正身形,答道
“喜事?难道是王妃有孕么?”张淑妃微微惊问道,连永嘉公主都不再赌气,偏首看着哥哥萧子卿。
萧子卿颇为尴尬,他在十六岁时娶了王妃庾氏,今年都二十三四了只得了三个女儿却无一子,张淑妃见之暗暗着急,也为此多次催促过他。
“子嗣之事,儿有主张,这几日想着与王妃同去禅灵寺上香祈拜。还请阿母宽心。”
张淑妃不满道:“香已上了多次,却迟迟不见灵验,此事还需你与王妃两人……”看着在萧子卿身边正双目注视着她的女儿,张淑妃把余下的话又咽回去。
萧子卿见母亲不在说了,心中松了口气。好在有阿妹在此,阿母才不好再追问下去。
“既不是王妃有孕,又是何喜事?”张淑妃将手中白绢婚服放下,问道。
“阿母可知北国遣使建康之事?”
张淑妃想了想,说道:“这却不知,阿母幽居此地,数月不出,没听谁说起过。”说到这里,思及萧子卿说的“喜事”之语,惊道:“你所言喜事,难道是北虏来求亲,陛下要将灵媛送去和亲?”
永嘉公主也被母亲的话吓到了,她现在也到了少知人事的年龄,对婚姻的事有时候也有自己的憧憬,可从没想过会远嫁到异国去。
她在宫中早已听说北使是北国皇帝第二子,年岁又与她相当。
难道北国遣他来是为了这件事吗?为何从来没听说过?
心中忧急之下,看着萧子卿,就怕阿兄点头说是。
萧子卿被母亲张淑妃的想象力唬得愣住了,不敢在兜圈子,连忙道:“阿母莫要多想,并无此事。”
和亲的事永嘉南渡以来就没有过,虽说前朝元嘉年间曾经两次和北朝议亲,第一次已经到了行聘的前夕,最后却因为和亲公主突然去世而告终。现在虽然两国不复战时,到底不到和亲的地步。
永嘉公主听了阿兄的话,紧张的心绪这才好转,轻松的坐下。心中也对阿兄说的喜事好奇起来。
“阿母不知,此次北使是虏魏第二皇子,据黄门侍郎裴昭明所奏,北使二皇子生母张嫔为前朝降虏的南徐州刺史张谠之女孙,张敬伯之长女。因为父皇知阿母怀思亲旧,所以准备明日请北使来宁寿殿中赴宴,是以遣儿前来通禀阿母。”
张淑妃听了萧子卿的话,沉默坐了下来。思绪回到二十多年离家之时。
当年徐州刺史薛安都纳虏入寇,北魏遣重兵渡河至徐州,并在当年大破前来收复徐州的张永所部后,张家因为担心徐州不复,青齐将要面临更严峻的形势,所以想将一部分家属迁移到淮河附近等待战事进一步发展,如果形势不好,就前往建康,如果形势好转再回来。
当时张淑妃和一位族中姑母省亲在外未归,又因兵荒马乱没有得到家中的消息,心焦之下准备归家,行至下坯附近时才得知战事危急,前路都已经被魏军封锁无法通行。接着又在下坯遭遇了魏军,幸而没有被俘获,无奈之下只好和姑母一同随着流民南迁。
到了淮河时,时任北讨前锋诸军事的萧道成趁魏军前锋未至,命人于淮北收聚流亡,张淑妃和姑母以魏军追逼在后,因此投往淮阴。其后萧道成在流民中寻找淮北大族流人时知道了张淑妃姑侄是清河张氏出身,就派人送她们前往建康,暂居萧家。在淮北四州彻底沦陷,收复无望之后,张淑妃因为无家可归,又在建康势单力孤举目无亲,只好由姑母做主嫁给萧赜为妾。
回想二十余年间经历,仿如隔世。
张淑妃收回思绪,轻笑道:“好,我儿去禀明陛下,阿母明日在此设宴接待北使。”
萧子卿见母亲展露笑颜,心中也高兴起来。
自阿弟去世至今几一年之期,阿母总算能与稍稍宽心了!
萧子卿也担心母亲常年记挂揪心会郁结难解,最后和父皇反目为仇,到时候他和阿妹可真没办法了。
好在有阿妹经常宽解阿母!总算没有白费这么多精力。
“儿这就去复命!”萧子卿高兴道,行礼之后就出了偏殿。
永嘉公主看萧子卿出了偏殿,起身急步到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双手坐在母亲身边,问道:“阿母,外家的事你从不与女儿细说,今日你可要告诉女儿。这北国皇子的母亲阿母可认识?是女儿辈长还是他辈长?”
“你尚长他一辈,他的母亲比阿母小了近十余岁,阿母离开徐州时,大约还是二三岁……”张淑妃给永嘉公主整理着微有些乱的发丝,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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