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桥氏乃是纪伊的名门,向来为数代守护竭尽效忠,而今纵然犯下滔天大罪,又岂能如此轻易地屠戮其家门呢?念在破城之功,姑且赐予黄金三百两,算作功过相抵,不再另行封赏。”
当着大众的面,平手汎秀最终对冈吉正做了这样的处置。
有这个态度在,总是给了真言宗和一向宗的和尚们一个面子,有得台阶可下,不至于产生明面的争执。
私底下双方的交情,难免因此出现一些裂痕。不过,为了摧毁杂贺党的向心力,付出这么一点代价肯定是值得的。
事后让言千代丸带足礼物去向他的准岳父准岳母们赔罪吧。
另一方面,畠山高政则仍是古井无波,看淡世情的姿态,握着十字架轻叹一声,闭目垂首说:“天下岂有不灭的门第乎?兴衰起伏,都是主的旨意,何必苛责于人呢?”
听到此话,平手汎秀松了口气。
这位长者出身高贵,身经百战,为人又是老成练达,世事洞明,还真是不能糊弄。幸好他心气已衰不愿出山,只求家名存续便心满意足,否则纪伊国的归属怕是颇有悬念。
“承蒙刑部大人看得起……在下就愧领了。”
跪伏在地的冈吉正倒像是很满意的样子。
他本来就只是抱着取而代之的想法而去攻打往日伙伴的,并非觊觎土桥氏的那些家产,得到三百两黄金已经是意外之喜。
日后有了权势,还怕没机会扩张土地吗?
杂贺党中说得上话的,总有三四十个大小家族。去年大当家铃木重秀带着最亲信的几个手下去了四国岛,担任西赞岐天雾城留守役今年二当家土桥守重斗胆为故友出头对抗平手大军,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如此一来,原本的三号人物,自然是当仁不让接下这幅担子,可以说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
再进一步大胆地想想,倘若再能借机除掉几个麻烦人物的话,那将来就是冈吉正的一言堂了。
恰好在此时,近侍通报说,木下秀长负责审理冈吉正所检举的那些“勾结土桥家的嫌犯”,已经有了结果。
平手汎秀闻之欣然,立即招进来吩咐说:“正好相关人士都在,就把结果公开讲出来吧!我们不可放过任何罪人,却也不能冤枉任何无辜者。”
“是!”木下秀长胸有成竹地回到:“细微末节处或许还有些不实不尽,但大体情由属下已经厘清。”
“很好。”平手汎秀眼带赞许,点了点头:“这么短功夫就弄明白真相,很不容易,辛苦你了!”
“属下深受主公知遇之恩,唯恐不能国士报之,岂敢言什么辛苦呢?”木下秀长讲了句场面话,而后在冈吉正期盼的眼神中,徐徐说到:“根据不宜透露姓名的热心人士的检举揭发,我们在其他杂贺党的配合之下,抓捕了七个有嫌疑的家族。经过审验,栗国、狐岛两家,一贯与土桥氏有密切的来往,昨天敌军阵中的铁炮就有一部分是他们提供的,不过当事人辩称赠送铁炮是在土桥守重造反之前。而佐竹、三井、岛与等五家,彼此书信中多次出现同情土桥氏的言语,甚至还有一些极为狂悖妄纵,不堪入耳的话,除此之外尚未有其他的可疑举动,当事人自辩说只是情绪激动,并无恶意……”
话说到这,真言宗和一向宗的两个和尚脸上稍微转晴,畠山高政纹丝不动身上没有一点变化,而其余围观家臣和国人众纷纷表示诧异。
唯有冈吉正大失所望。
甚至立即坐立不安,忍不住要喊出声来:
“木下殿,昨日不是……”
他本想说“昨日不是给出很多已经有说服力的证据了吗?”
但才刚说出几个字来,就生生止住。
因为冈吉正忽然感受到周围许多道目光瞬间汇集过来了。
有的是愤恨,有的是鄙夷,有的是幸灾乐祸。
他顿时清醒下来。意识到自己这几天的行为已经非常激进,得罪了太多的人。虽然也拉拢了一批杂贺党的中小头目作为后援,但舆论上完全不能对等。
除非平手家全力扶助,否则应该老老实实当缩头乌龟,先耐下心来把目前取得的收益好好消化掉,实在不应该再表现得过于张扬了。
然而平手家明显不是“全力扶助”的姿态啊。
这可跟前日与中村一氏商量好的情节不太一致。
不过,尽管感到上当受骗,冈吉正也不敢表现出不满来。他生性其实颇能隐忍,最近好不容易爆发一次,才稍有点控制不住。
刚才木下秀长说的是“不宜透露姓名的热心人士检举揭发”,这便等于是在公共场合留个台阶下了,稍微消息灵通一点的人,肯定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致原委。
再出来闹,那不是显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好歹是干掉了老冤家土桥守重,还得到了三百黄金,怎么着也是大赚了一笔,虽然未尽全功这一点很让人纠结……
这种纠结之情,全凭意志力终究是很难压制下去。
自我安慰了一会儿,冈吉正忽然想到一处不太对劲的地方,忍不住发问:“刑部大人!诸君!在下有一事不解。前天不是说好的由中村殿来审理这些涉嫌内通土桥氏的人吗?为何今日来报告的是木下殿呢?”
“这个……当然是因为中村殿事务繁忙。”木下秀长表面上做出坦诚的姿态,但却毫不客气地抢过了话头,微微一笑,侧首问到:“昨日战后清点时,出现了一些意外,中村殿实在抽不开身……鄙人作为纪伊事务的辅佐役,就代替他来处理此事了。您可有什么异议吗?”
“嘿嘿,岂敢,岂敢……”内心不断骂娘的同时,冈吉正憨厚一笑,“在下只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
他自以为了解到功亏一篑的原因所在,心里不敢对平手汎秀有什么意见,却将木下秀长记恨上了。
争权夺利,派系斗争之事,平手家亦不能免俗嘛。
“贫僧虽然只是旁听,但听了之后,觉得木下殿调查得非常仔细,条理清晰论据充分,结论十分可靠。”
“附议。冈殿倘若有什么疑问,不妨说出来让大家一起参详只要您的理由当中不含无法公之于众的内容。”
真言宗和一向宗的代表此刻出来阴阳怪气了几句。
两个和尚看着冈吉正的眼神很是不善,而望向木下秀长的目光就非常友好了。
他们未必就看不出事情当中隐藏着的那点蹊跷,但年轻人情绪一旦上头就很难控制下来。“内奸”往往比“外敌”更拉仇恨,一向稳重可靠的“老实人”忽然不老实起来,形成的强烈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咳咳……”
平手汎秀将各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佯作不知,只清了清嗓子让众人静下来。随后煞有介事地假装考虑了一番,方才捋须道:“既然如此的话,栗国、狐岛确实有大问题,不过罪不至死,就没收三分之一领地,家主剃发幽居,作为惩戒。至于佐竹、三井、岛与等五家,虽无恶行,言语失当亦是失了分寸,各削一成领地,家主闭门三月,好好反省。”
冈吉正重点揭发的两家,都保住了一半以上的实力,其他五家更是只收到象征性的惩罚。这七家显然会成为死硬的“反对派”,日后冈吉正纵然是杂贺党的大头目,位置也很难坐得平稳了。
另一方面,土桥氏一门既然已经死绝,总是没法复生的。对余者的宽仁处理多少让真言宗、一向宗他们感到安慰。
谁都没注意到一个问题是杂贺党所占有的领土,并不在今年原定的检地计划当中。不知道各家各氏具体的田产数目,如何能够执行“没收三分之一”和“削去一成”的操作呢?
…………
散场之后,冈吉正终于找到了忙得脚不沾地的中村一氏,得到了一个私底下的答复。
“木下秀长……此人以前与我并无什么冤仇,大概是最近勾结了本多正信吧?本多正信跟一向宗关系密切,而且素来与我不睦,作为佑笔和书佐和笔头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做手脚,让我临时困于庶务……这件事情看起来很像是本多正信的风格,多半是他指示的吧!说起来,山内殿成了备大将,河田殿又被派到四国,现在我还真没什么熟人在中枢说得上话了……”
中村一氏内心确实是不太喜欢本多正信,与木下秀长也丝毫没有交情,担心“没什么熟人在中枢说得上话”的情绪亦是真的,所以这番话并非全然是作伪,至少有一半是实心实意。
况且这个计划确实是本多正信策动的。
虽然是事先取得了平手汎秀的认可,并且预先通知了中村一氏,但依旧很让人不满意。
而冈吉正已经信了九成,因为这个解释完全符合他的人生经验。
“唉……怪不了中村殿,都是我自己准备不足。”冈吉正懊悔地摇了摇头,“将来杂贺的局势,究竟会怎么样呢?”
“其实我试探过主公的意思……”中村一氏搂过对方的肩膀,附耳道:“日后坐镇纪伊的,便是我,还有木下秀长,以及季胤殿平手季胤三人。木下秀长这厮便不消说了,日后我们的关键,就是在于拉拢季胤殿这个一门众。”
“那……可有什么能做的呢?”冈吉正语气之中,对中村一氏犹然有些保留,不过整体还是倾向相信。
“季胤殿的本职工作,就是帮助主公,管理平手家的直辖田产。您也知道,本来今年检地是没有把杂贺党划到范围内的,但却出了土桥守重帮人出头抵抗检地这种事……现在季胤殿对你们杂贺众多半是没什么好感的……”
“那我……干脆主动邀请季胤殿进入杂贺检地如何?其实到了这个份上,大家也都知道,纳入检地范围是迟早的事情,只要到时候能如实记录各家田产,不出现有意增加摊派的事情就好。”
冈吉正的重音,落在“如实”这个词上面。
中村一氏心领神会,立即点了点头:“此事大可交给我!不管怎么说,将来就算是三人联合治理,那也是以我为首。您不用有丝毫的担心!究竟是哪些豪族隐瞒土地逃避军役,可得好好查清楚,不能任由别人胡编乱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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