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和田城的东门,再往外大约三町半,溪流和树林交汇之处,颇具小桥流水的味道。这里以前是一座砦城的废墟。自从平手汎秀到来之后,觉得此地甚有情趣,便命人建了一座凉亭,算作是迎来送往的门户。
沿海地域四季温差较小,再加之入冬比内陆晚,天气并不甚寒冷,也没有令人畏惧的北风。四下没什么飞禽猛兽,只偶尔有鱼儿在水里翻动;小树林另一边是大路,行人的身影半遮半掩若隐若现。坐在这安静流淌的小河上,听着流水潺潺流过的时有时无的叮咚声,又见杉叶在空中盘旋飞舞,与身边的枯石绿草融为一体。这一番景色,好像是有点应了寥落通幽的“侘寂”之意。
赤尾清纲并非什么通晓诗书礼乐的文化人,但久居高位,多少也有了那么一丁点装出来的品位,于是便赞赏这亭子修得极好,得天地造化。
但平手汎秀却笑而不语。
其实他当日心血来潮,下了这个命令,心里想着的是“长亭古道”的意境。只是亭子建好,方才发现,扶桑的凉亭还停留在唐风的时代,与脑子里明式建筑的风格相距甚远。唐风的亭子,整体要古朴素净得多,尤其是屋檐上少了夸张的弧度和繁复的叠瓦,看上去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不过话又说回来,上辈子只学过语数外理化生,这一世更专注于舞刀弄枪军政谋略,平手汎秀也不是真的那么爱好艺术。更何况今日有事在身,更没闲情去管建筑风格间的区别了。
来到这里,是为了送别的。
双方已经互送了礼物,即将要告辞了。
赤尾清纲不是一个容易头脑发热的人。平手汎秀花了几日功夫,多方分析利弊之后,才让他彻底相信,这是个不错的提议。
既能让自己重回权力核心,更能令浅井家摆脱困境,是一石二鸟的计策。至于这两个理由究竟哪一个在他心里更重要,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他自己也难以说清。
对平手汎秀而言,作为一个在游戏和文艺作品里体验过“金崎殿后”和“姊川血战”的人,他实在不愿意在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再温习一遍。毕竟流血是会痛的,被砍掉脑袋是会死的。
一个合格的豪杰应该对必要的冒险毫无畏惧,甘之若饴,但也应该尽量避免无意义的危险和损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并无矛盾,但如果没有“得虎子”的预期收益,毫无准备的空手入虎穴,就不是勇敢而是愚蠢了。
所以这次的情况与桶狭间诈降是完全不同的。
另一方面,就算建议浅井家西征的方案不成功,乃至受到批判,抑或是将来时势变迁,需要承担的也不过是赤尾清纲而已,平手汎秀并非首导者,可以安居幕后。
等到赤尾清纲当真说动浅井长政主动请战之后,平手汎秀再以中介者的身份,来推动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投出赞成票。
除开避免风险之外,这一局汎秀似乎拿不到什么实际利益,但能获取许多看不见的政治资源。
不出所料的话,以浅井家的战斗力,应当能击败赤松义佑、浦上宗景等辈,在播磨站稳脚跟。但以其政治能力,则很难完成领内整合,势必会陷入国人众错综复杂的关系当中去。
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想办法在前一个阶段帮帮忙,后一个阶段拖拖后腿……
双方各怀心思,商谈了好长时间。
最终赤尾清纲下定了决心,他毅然对平手汎秀伏拜道:“老夫拼着三十年积攒下的颜面,定要说动浅井家上下。后面的事情,便只能拜托平手监物大人。”
平手汎秀亦肃然正色,还礼曰:“此言既出,我必会竭尽全力。”
赤尾微微颔首,轻笑了一下,脸上的忧愁顿时消融,往日的淡定从容的面貌又重现出现。
……
赤尾清纲带着家人和随从的身影急匆匆而去,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处。
平手汎秀坐在凉亭里,盯着那一行人离开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声。
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决定下来,前几日汎秀已经派了人奔赴近江去调查浅井的情况。以浅井家那个筛子一般的体制,想必情报也差不多该送回来了,接下来还需要好好分析一番才是。
回想起来,自从到和泉国上任以来,除了中秋那天,好像就没怎么休息过。这一国守护代的事务,果然还是比一个万石级重臣多得多。
真的需要这么事必躬亲吗?要不然这件事情,只把握大局就行了,细节让河田、本多他们去负责就行了?
就这么分神了片刻,视野内早已失去了赤尾清纲等人的踪迹。但平手汎秀没有回城的意思,亲卫们也只能杵在原地静静等待。
直到突然听到木板的撞击声,好像是有人在挖地道或者掘墙。
接着响起一声娇喝。
“何方鼠辈在此?可敢现身一见!”
伴随着呵斥声,只看到姬武士井伊直虎潇洒利落地抽出了腰间的小太刀,警戒起来,接着她使了个眼色,便见几个组头分明带着组员从不同方向搜索过去,包括了地面和亭子顶上。同时不待吩咐,在汎秀身边,也立即有整整二十人摆了个空心方针,组成人墙,将主君护在中间。
只是……
没过片刻,众人都发现,响声并非从外面传来,而是在亭子里响起。
确切说,是亭子里面,平手汎秀身边,两个大箱子里,靠左手边的那一个。
这两个大箱子,原本是赤尾清纲送过来的临别礼物,还没打开查看过。
而今其中一个箱子,却自己翻开了盖子。木板撞击的响声,便是来自于此。
接着,没等人喊出“是不是闹鬼”之类的话,就立即看到——
箱子里站起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身材娇俏,宛如清荷般的女人。
看身形犹是少女,面相也十分青涩,穿着略微有点褶皱的白色吴服,散乱的发髻上插着崭新的簪子。
原本用绸布裹着的箱子,打开成几面,平摊在地上,四面散开。中间一个白衣少女,盈盈起身,这画面,真如出水芙蓉,缓缓绽开。
一时除了姬武士井伊直虎立即举刀相向,其他人包括平手汎秀在内都没有反应过来。
紧接着那个箱中少女屈膝拜倒,脆声问候道:
“平手监物大人,是我呀!”
这个嗓音……结合这个身形相貌……
汎秀立即就记起来了。
不是他对此人印象太深,或者自己记忆力太好,纯粹是因为不久前才刚见过。
这不就是赤尾清纲的女儿嘛!怎么没跟着老爹一起回去?跑到这里来添什么乱?对了,小姑娘叫啥来着,好像是一种花的名字,阿兰?还是阿梅?哎呀,不太记得了……
“赤尾小姐……这就是令尊送的厚礼吗?还真出乎意料……”
那跪坐于地的少女脸上顿时升起绯红,两手不禁捏住衣服下摆,忍着羞意,轻声道:
“妾身十年前便有幸与大人有过缘分,那时筑紫禅师便断言了妾身的命运,是故家严此番便将我托付给您……”
说完她微微抬头,向这面瞧了一眼,接着又瞬间深深将脑袋埋下去,整个人伏在地上。
声音虽轻,却也一字不漏地传到了耳朵里。
平手汎秀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当年出使浅井家的时候,确实曾机缘巧合,帮助哄了一下赤尾清纲的女儿。至于“筑紫禅师”应该就是那个装神弄鬼,说什么“施主日后定能叱咤风云,恳请日后善待佛门”云云。
一开始对自己灵魂穿越之事不太理解,还颇有些敬畏之意。但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见到哪个神棍真的有什么非凡法力,汎秀甚至怀疑这种话和尚们会对每个人都说一遍。
那时候这小丫头睡在竹篮里,似乎还不太会说话,看着怎么也不超过三岁的样子,汎秀只当是个女婴罢了。
现在这么看看……战国时代的人发育还真早啊……然而赤尾清纲这个举动究竟是何意呢?
虽然场景搞得很暧昧,但这个节奏,不像是要卖女儿,就算真要卖也不是这个卖法,至少得先讲好价格啊。如果解释为:此去情况复杂,不知结果会如何。用这样的方式留下儿女,以表示自己坚定的态度,这倒还说得过去。
顺便还可算是提前献上人质,证明:无论日后局势如何变化,赤尾清纲都会竭力维持与织田的亲善。
然则,若是如此的话,应该不会只送来一个女儿啊,他不是还有个小儿子随行的嘛……
正在这么想着,又听见“扑通”一声,另一个稍微小一点的礼品箱子也散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这次就完全没有出水芙蓉鲜花盛开的感觉了。
小男孩一露头,还没施礼,便急忙忙对方才那少女说:“阿菊姐姐,父亲大人叫你说的好像不是这句话呀?”
到这里平手汎秀才想起,赤尾唯一的女儿是叫做阿菊没错。至于这个小儿子,是虎千代还是虎之助还是虎什么什么的……算了,这种细节肯定有别人记得的。
“……家严确实将我二人托付给平手大人……”那少女弱弱的嗓音传来,语调中有些消沉,保持平伏在地的姿势不变,双肩却不觉抖了一抖。
汎秀想了一会儿,觉得赤尾用这种方法托付儿女,也在清理之中,于是没有多想,便对井伊直虎命令道:
“这两个少爷小姐,你就带到城里照料一下。”
姬武士沉默了片刻,投过来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然后一板一眼地躬身道:“臣领命。”
她在外面一贯是一板一眼的,不稀奇。但不知为何,汎秀隐约总觉得,今天的这个“一板一眼”,好像跟从前……有那么点不可言状的细微区别。
是什么区别呢?
仔细体会一下,似乎她今天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开心?
完全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呀。
女人的情绪,就是这么忽如其来,难以理解。
想着姬武士的事情,汎秀不觉出神。却没注意到,另个方向有一双热切的明眸正含羞带怯地悄悄盯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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