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好生意之后,平手汎秀又在几个亲信家臣的簇拥下,亲自登上停泊在港湾中的船只,仔细观赏了一遍。直到太阳落山,才意犹未尽地带队回城。
岸和田城呈轮郭式结构,里外间隙分明,共有好几层,以城墙和水堀隔开。领着俸禄的职业士兵们,一律安排住在外墙边上的长屋,毗邻着城下町,隔壁就是训练场。组头、队头、番头级别的武士,都能在稍微靠内的位置得到一座独栋小院落,他们居住的地方被称作外丸。
再往里走有几座物资仓库,以及数十个高级家臣和一门众的居所,还有裁缝、医生、厨师之类“官聘专业人员”的宿舍。这都属于三之丸的范畴,从此开始,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箭橹。
大部分家臣没得到命令是不能随便再往里走的,只有少数几个得到特许的人可以在二之丸安家,另外还建着一座可以容纳近千人同时出席开会的大场馆,还有一座带小溪的花园在旁边。河田长亲、本多正信、平手秀益跟着走到这里,也要停住脚步。(秀益自己有居城,但在岸和田城也有部屋。)
本丸自然就是城主起居和日常办公的地点了,前后分为了政务区和家庭区两部分。按照常例,城主在馆时,亲卫们在本丸内轮班驻守,只有井伊直虎贴身护卫着汎秀一起进入御馆,回到了后院。
经过重重关卡之后,最终平手汎秀和他的妻妾子女居住的,也不过是个三十间(54米)见方的庭院罢了,拢共只有二十余个仆佣,在这个级别的武士当中,已可算是清新寡欲得很了。
这也不是他一个人故意作态,织田一系升上来的人大多都是如此。因为现在大势正佳,大家前途一片广阔,满心想着如何更上一层楼的事情,暂时顾不上排场。
这跟那些世袭大片领地的“武二代”是不一样的。自源平时代起,掌权的武士腐化堕落得速度可一点都不比藤原氏的后代们慢,连公卿们沉迷“若众道”的习惯都继承了过来。远的不说,信长就很喜欢召集长相柔美的少年充作小姓,至于夜深人静之后这些小姓们还有没有别的用途,那就不好说了。
平手汎秀虽然出身正规传统武家门第,但一直无法接受这种“高雅”的兴趣爱好——估计未来也不太可能接受。所以他的后宅里没有安置那种人的存在,就算是万一酒后乱性,最多也就是调戏一下自己侍女,而不至于犯下什么令人尴尬的错误。
当然,在正常的时候,肯定是不会向貌美的侍女伸手的。汎秀一个月来,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很普通地在正室夫人那里安寝的,也会时常关注言千代丸的情况。分清嫡庶是降低内乱风险的必要举措,而且阿犬还是信长的亲妹妹,更何况彼此感情也不差,汎秀对此并不抵触。侧室和侍妾们就不免要感受一番深宫幽怨了,但这也是早该有心理准备的事情。
这一日看完了葡萄牙人的大船,平手汎秀也没去寻欢作乐,如常回到卧室,解下外衣,独自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过得片刻,阿犬就带着两个贴身侍女,打了热水过来。但今天她没让侍女们伺候,反是屏退了旁人,亲自帮家主洗漱。
汎秀也没去想她为何会有这份兴致,仍旧是半睡半醒地任其施为,只是伸出右手,轻轻抚着正妻的后背。
然后他突然听到一句问询:
“夫君大人,赤尾家的阿菊小姐也过来好久了,您准备何时纳她入门呢?”
她的言辞显得十分清幽,语调很稳,但其中却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话音落地,汎秀顿时觉得半边身子的睡意都消去了,现在是清醒无比。
“唔……此事不急,反正与赤尾大人的约定已经达成了。”汎秀环顾左右,推诿了一句,心下生出别样的感觉。
对于阿犬心里些微的一丝不满,汎秀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是正常人类都会有的感情,而且在更发达的社会里,也是通行的价值观。
但在当前的时代中,唯有正室夫人有权对此稍作微词,而且还会被公众舆论视作无理的嫉妒之情。
作为一个“腐朽制度”的受益人,平手汎秀无法背叛自己的阶级去宣扬什么“平等”,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把后世的理念忘在脑后,安然享受齐人之福。但也有极少数几次,会有一些微妙的触动。
即使是旧秩序的统治阶级,往往也是会对新事物产生兴趣的,只是这点兴趣,远远比不上他们维持阶级利益的积极性罢了。
就当汎秀找回一丁点的良心,想要表达歉意的时候,阿犬的下一句话,却又让情绪为之一变。
她说的是:“其实阿菊小妹妹也是个令人怜惜的人啊!也许您会觉得难以相信,但我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也希望您能给他幸福。”
“——我会尽力让大家都幸福的。”
平手汎秀对于画风的急速转变有点不适应,愣了一下子,顺着对方就说了一句场面话。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后世动漫的人渣男主们经常提到的名台词吗?
“让每个人都幸福”的人渣度,大概仅次于“你们都是我的翅膀”了吧。
好在阿犬是没有这方面的阅读量的,她不会觉得汎秀答得有什么不对,只是面颊微红,抿着嘴笑了一笑,答道:
“跟随在您身边,想必大家都已经足够幸福了吧。”
“这个鄙人实在是愧不敢当……”
就在汎秀以为气氛会就此缓下来的时候,阿犬的脸色突然又凝重了一点,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其实……妾身今天与阿菊聊了整个下午,刚刚才听说了她的故事……还有她的心情。”
汎秀微微错愕,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阿犬得到了信号,方才接着补充:“听阿菊说,您和她许多年前就偶然地碰到过,当时一位高僧看出了这其中的缘分。同时也预言了您的一些事迹。”
“此事未免……”汎秀微微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他自己是不太相信怪力乱神的东西,却挡不住别人信。何况经历过“穿越成婴儿”这么神奇的事情之后,他也不敢说自己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了。
“您说得对,此事未免难以相信,所以一开始,赤尾家的人也是没太重视的。”阿犬附和到,“但是后来的一些事情,印证了那位高僧的预言,所以他们也不敢轻视了。”
印证预言?
汎秀将信将疑,问到:“这位高僧现在何处?”
“数年前已经圆寂了。”
“……”这个回答让他只能摇摇头,无话可说,也没去问那些被印证的预言都是什么。
“预言或许是巧合……”阿犬悄悄看着汎秀的表情,谨慎地措辞道:“但阿菊妹妹的心意却是真的,她从五六岁起就……”
总而言之,事情的本源很不靠谱,但条理还是清晰的。少女早在幼年时就听信了神棍的话,觉得自己有命中注定的归宿,所以在情窦初开的过程中,就完全没考虑过别的幻想对象。这就是阿菊小姐每次见到汎秀都会惊慌失措,举止失常的原因。
阿犬缓缓絮叨了一两刻钟,概括起来其实就是这么一句话。
平手汎秀没有出言打断她,但也觉得有点啰嗦。只是说到刚成年(这个时代的标准)的少女跟着其父混进上洛队伍,辛苦跋涉跑过来只为看一眼的时候,他不免感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恐怕自己也一言难尽。
只希望将来的事态发展,不要让这些对自己怀着好感的人受到太多伤害吧!
感叹了一番之后,汎秀突然发现,阿犬脸上已经有了两行很长的泪痕。
他这时才记起“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句话。
也就是说,阿犬年少的时候,也曾怀着类似的心情度日。原因肯定不是神棍的预言,也许是因为信长的调笑——印象里那家伙确实偶尔会开这种玩笑,但最终是殊途同归啊。
其实,武士的妻子们,如果对家主没有多少爱意,而只有亲情和责任的话,可能会活得更加自在吧!
让恋爱中的女人,与合法的“情敌们”友好相处,或许是件男人们无法想象的酷刑呢。
汎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手却不自主伸到她脸上拭泪。
这个动作让阿犬猛然一惊,随即做出一副笑颜,道:“妾身以前实在是做得不够,对于操持家务,完全没帮得上您的忙呢!还是今年在岐阜城的时候,归蝶姐姐教导说,安抚侧室们的心境,也是武家女子的职责,这才……”
“……总之是……辛苦你了。”汎秀沉吟半响,最终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
而阿犬却似乎已完全从失控的情绪里解脱出来,她接着说到:“另外归蝶姐姐还叮嘱过,对一门众当中的晚辈,也要牢记在心里。他们的元服和成婚,务必要加以关注。话说现在庆次郎也快二十岁了吧,对他的终身大事,您是怎么安排的呢?倘若尚未定案,能否请您将相应的考量因素告知于妾身,让妾身来根据您指定的方向,来物色具体人选呢?”
平手汎秀一时没有答话。
他望着面前这个沉着冷静,侃侃而谈,颇具内助之贤的妻子,脑子里却浮现出,方才那个为情所困,无声哭泣的形象。
同时心底里生出安心、怜惜、愧疚、遗憾相结合的复杂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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