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牛在高坡上站定,白发胡须被风吹的杂乱纷飞。他敏锐的双眼望着天地交界的地方,绿色的平原一目了然,让他想到了北方的雪地与冰河。在北边最寒冷的地方,即使春天也没有植物能生存,而此处,草与树宛如海洋。
但这海洋很快被另一个海洋淹没:黑压压的士兵出现在地平线上,横跨平原,隔断了天地,军旗如巨龙之翼,隐去了云与太阳,那大军逐渐停下,如死亡的阴影,凝固在远处。
北牛毫不动摇,他想到了死亡,但不怕死亡。冰行牧者的生命总受死亡的威胁:食物短缺会死,遇上仙灵会死,跌入冰河会死,甚至在雪地里待上一天也会死。他听说妖界中也有冰雪的天地,但他不认为那儿会比北方冰原更恶劣。
因此冰行牧者追求光荣的战斗,痛快的死法。
他知道龙国也在观察局势,他们一路疾行,远道而来,正当疲惫,不会立刻发动攻击。而他们的后续部队仍在不断抵达。
北牛面对他身后的勇士,那些猛犸帝国的冰行牧人。他凝视他们的眼睛,从中见不到惧意。
这几乎是猛犸帝国全部的兵力,在北方冰原中仍有少许,但都是些年轻人。幼小的冰原狼们不必随经验丰富的老头狼一同送死,当他们成长起来,仍将称霸冰原。
这些勇士,这些兄弟,是北牛多年来亲手训练而成的。他用灵阳仙的神术增强他们的体魄,锻炼他们的意志,传授他们灵阳仙的武艺。纵然缺乏上佳的兵刃与铠甲,但北牛以他们为傲,对付龙国的军团,这只军队能以一敌二。
那远远不够,他面对的敌人是他的四倍,且兵刃铠甲皆是当世第一流的。更何况阵中有千余个以一敌百的龙火贵族,至少一半穿着露夏王朝的华亭战甲。
若无神光心法,北牛看不到胜算,即使有了这心法,他们也难逃灭亡的命运。
但死又何妨?重点在于终结龙国不败的神话。
北牛大声喊道:“诸位勇士,我的儿女们!今天,我们每一个,都会死在龙火贵族的手上!”
众人仰望着他们的皇帝,不为所动,冰行牧者的寿命很短,他们将荣耀的死亡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他们认为他们若高贵的死后,天地会容纳他们,让他们与自然融为一体。其中最杰出者,将前往英灵殿,与逝去的祖先围着篝火饮酒。
北牛道:“但他们每杀我们一人,我们要拖十个人一起死!我们流的是火热的血,他们流的是滚烫的尿!当我们死后,受祖先接纳,喝着热酒,我们的名字会永远被后世传颂。”
他洪亮的声音在士兵们心中注入无穷的光芒,他们眼睛燃烧起来,他们每一寸肌肉皆渴望挥舞,渴望施展,渴望鲜血,渴望杀戮。
北牛又喊道:“今天,我与你们一起战死。我并无继任者,因而我不再是皇帝,而与你们一样,是战场上的恶鬼,是将埋骨于此的老猛犸!”
众人高举兵刃,喊道:“光荣的战死!”
北牛哈哈大笑,他雄浑无比的真气从体内流淌出来,化作神光,照耀每一个士兵。他授予他们力量,也感受他们的力量。他们不再是分散的士兵,数万人已被神光心法融为一体,北牛能如同驱使身躯一样使用他们,北牛的每一个念头,他们都会知道,都会遵从。他们不再拥有智慧与理智,他们每个人的体能皆将达到凡人的极限。
因为他们是北牛训练出来的,因为他们坚定不移的信仰北牛,因为他们已成了北牛的血肉,北牛的亲人,他们明白自己的死亡,却又欣然接受这结局。在这样严苛的条件下,神光心法才能生效。
坚固的拳头,能击溃散沙。
北牛隐约想起这神光心法或许是他前世所创,若不然,他怎能在几天内学会,又能运用自如?只是一旦使出这功夫,三个时辰之后,他与这些心魂相连的同胞们会一齐死去。
他带着他们,打了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争,面临着本不该降临的死亡。
但人终有一死,这已无关紧要。
冰行牧者们开始怒吼,声音震动云霄。
战场那一边,藏东山也在登高望远,他听见冰蛮雷霆般的吼声,并不惊讶,排兵布阵,不多时已站稳阵地。
他料到冰蛮会趁藏东山立足未稳,抢先攻击过来,因而决定稳扎稳打,防御为先。
果然不出所料,冰蛮子们越过战场,朝此狂奔。藏东山目光如鹰,看清众冰行牧者身上有金光缠绕、旋转着。
他身边的将领不由发笑,道:“他们连马都不用,徒步向咱们冲锋?”
藏东山心中一凛,惊觉冰蛮冲的极快,胜似战马,这并非凡人移速。他喊道:“放箭!”
龙国的重弓兵是天下第一,正如他们拥有天下第一的重步兵,天下第一的重骑兵,天下第一的轻炮兵,天下第一的长枪兵确切的说,龙国兵种,几乎没有不冠绝天下的。藏东山军中有五千张强力劲弓,两千张爆破火弓。世上任何一个佣兵团,若能拥有五十张爆破火弓,足以发家致富,称霸一方,屡战屡胜,声名远扬。但他们又如何能与龙国相比?
劲弓的箭矢如一场黑雨,落在冰蛮身上,敌人惨叫,滚倒在地。但他们爬了起来,如没事一般继续冲锋,那箭矢陷入他们的皮肉,但他们却仿佛感觉不受疼痛。
爆破火弓的箭矢在冰蛮之间炸裂,火焰黑烟笼罩了战场,这爆破火弓用了燧冰,一枚箭矢都造价昂贵,若落点不错,一箭能炸伤五、六个敌人。
硝烟散去,冰蛮依旧在前冲,他们倒下的战士以惊人的毅力继续紧跟,这一轮齐射只留下百具尸体。冰蛮离得很近了,这冲锋之势宛如雪崩。
藏东山身边的将军纷纷骂道:“冰蛮居然这等顽强?”
藏东山道:“重步兵、长枪兵迎接冲锋,一万重骑兵杀敌人侧翼,一万轻骑兵绕敌人后方!”
军中吹响号角,重步兵举起巨盾长枪,茂密的如同钢铁树林。龙国的重步兵穿的是全身甲,极为沉重牢固、仿佛移动的堡垒。这些士兵都是大力士,才能穿的动这甲胄。他们移动缓慢,但是坚不可摧。
只听砰砰巨响,冰蛮们将重步兵杀得溃散,重步兵闷声喊叫,竟被斩得凌乱散漫,有人飞上了天,有人往两侧倒,有人则被敌人的巨剑一刀两段,有人被敌人的战锤砸扁了头盔,冰蛮如同斩入水中的利刃,丝毫不受阻挡,金光与鲜血同时在流淌,地上躺满重步兵的尸体。
藏东山瞪大眼睛,只觉难以置信,众将见了也都惊呼道:“他们怎地如此厉害?”
此时,重步兵赶到敌人侧翼,轻骑兵也绕至后方,众将松了口气,心知胜负已定:任何战斗,若薄弱处遭受猛攻,无论攻势多猛,也必一溃千里。
几乎在一瞬间,光芒一闪,冰蛮立刻变阵,他们迅速离开已惊慌失措的重步兵,朝后撤了数十步,已布成防御阵型。这变阵快的实是难以想象,就仿佛高手过招时,一动念头,就摆出破解敌招的架势。
这不像是数万冰蛮子,倒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大高手,却拥有了匹敌数万人的神力。
两支骑兵刹不住,如一个浪头打在山崖上,遭受迎头痛击,立即被杀的四分五裂,人翻身下马,当场被乱刀砍死,马儿嘶鸣,扭头逃离战场。
藏东山立刻喊道:“重步兵压迫上去,弓手射击!骑兵再攻侧翼!”
不错,敌人纵然高强,但他们犯了兵法大忌,深陷重围。龙国的兵马仍远远胜过敌人,若他们受了四方夹击,绝无存活的道理。哪怕他们变阵再快,气力再大,也决计抵挡不住。
大军将冰蛮围得水泄不通,朝内挤压,陷入最惨烈的厮杀中。藏东山这才看清冰蛮受伤后复原奇速,刀伤片刻间就成了瘀伤,断骨也在一炷香功夫内愈合。冰蛮中似乎并无主帅,连挥动旗帜、吹响号角之人都没有,他们是如何受指挥的?这又是什么邪门的法术?
藏东山后悔惹恼了那些道术士,也轻视了这些冰蛮子,好在军团即使损失惨重,但仍能取胜
突然间,冰蛮们全都仰天长啸,他们卯足全力吼叫,脖子通红,双眼充血。那啸声宛如龙吟,宛如神谕,宛如魔语,任何铠甲与大盾都抵挡不住,靠近者被啸声一震,立刻翻身栽倒,身子抖动,昏迷过去。冰蛮们犹如发疯一般,一边喊叫,一边吐血,一边厮杀。藏东山霎时明白过来:他们以自身性命为代价,激发出凡人全部潜能,这才如此势不可挡。
这吼声非凡人能承受,唯有觉醒者能用真气防护。
他当即下令:“龙火贵族出击!”
龙国的龙火贵族皆是各家族最为重要的支柱,各家族不遗余力的自费武装他们,甚至不用兵部拨款。他们用的是翡翠的大剑,穿的是阳金、黑铁的铠甲,手持精美而牢固的大盾,到了战场,他们各个儿都能轻易杀死百人,而自身毫发无损。更何况他们现在有穿华亭战甲的精兵,这些精英士兵凭借铁甲**,极大的提升了自身真气,更是千夫披靡。
千余个龙火贵族们施展轻功,当空掠过,加入战阵,似乎穿的不是重甲,而是轻甲。冰蛮嗜血狂躁,与龙火贵族拼杀,但仍不是对手。龙火贵族们施展五行之力,用冰与火,风与毒,剑与石,将冰蛮杀的血流成河。龙火贵族造成的伤害,冰蛮无法抵御,无法轻易愈合,因为龙火贵族的刀剑拳脚中带有神力,与寻常伤势不同。
藏东山松了口气,见冰蛮已如同强弩之末,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数目锐减,只剩下不到一万人。龙火贵族也有极重损伤,这一战委实令人骇然,纵然藏东山戎马百余年,也从未遇上过这等惊心动魄的苦战血杀。
他带来二十万兵马,死了十余万,龙火贵族也伤亡过半,这远远超乎他最悲观的预料。就结果而言,此战极不划算,甚至是严重的失误,北牛也可能不在这支冰蛮之中。难道他当真有千里指挥之能?
这时,他见到敌人阵中有一个老者。那老者最为强悍,最为高大,龙火贵族到他面前,也被极快的杀死。
藏东山想起自己见过的画像,他浑身巨震,心情激动,喊道:“传令下去!杀了那老者!他是北牛!杀了他,此战就结束了!”
他运上龙火功,喊声传遍百里,众龙火贵族都听得明白,瞧得真切,顷刻间情绪激扬,急迫万分,纷纷杀向北牛,想要立下此战首功,创下永不磨灭的英名。北牛大刀飞舞,砍倒一人又一人,但他远不如传闻中厉害,功力约相当于龙火功第六层。北牛被人一剑刺中腹部,表情扭曲,将那个人脑袋斩了,忽然又受了多处创伤。
藏东山哈哈大笑,甚是得意,他许久已未在战场上体会到这般狂喜了。是,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唯有这般强悍的劲敌,才能带给战胜者最大的喜悦。
刹那间,他见到身穿华亭战甲者身上冒起黑烟,黑烟中火光闪烁,藏东山心头一震,惊觉自己身上的华亭战甲也开始燃烧。
他陡然惊醒,怒道:“孟轻呓!你你好卑鄙!”
华亭战甲登时炸裂,火焰如同魔王,如同死神,疯狂的乱窜,残忍的吞噬,将华亭战甲粉碎,将战甲的主人撕裂,周围的人,无论是冰蛮还是龙国士兵,皆被猛烈的真气重创。
爆炸波及数里,整个战场皆被横扫,浓烟滚滚,遍地皆是被烤焦的尸骸。
藏东山从山头滚落在地,身上大片烧伤,但却未死。他用浑身功力抵挡了华亭战甲,他修为深湛,察觉到这战甲借助觉醒者体内的真气,引发爆炸,若全无防备之下,等若用自身功力反噬自己,谁都难逃一死。
整个平原上,数十万人都死了,风呜呜吹过,格外凄凉,好似幽灵哀鸣。
藏东山还活着,他要赶回去,赶回兵营,找到沉折,告知藏家一切。
随后,藏家的军团会将孟家每一个人都斩成肉泥。
他爬着爬着,忽觉前方有人,抬起头,见到北牛如山般的身躯站在他面前。
他想要呼喊,但嗓子伤了,只发出沙哑的喀喀声。
北牛叹道:“胜败无常,我是如何胜的?”
他没有答案,也不寻求答案。
大刀砍过,藏东山人头落地,血液飞溅,宛如神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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