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的时间并不长,黑暗渐渐褪去,太阳重新出现,光明重回大地。
可以看到这数千聚於广阔无际草原的人,有的髡头小辫,着羊皮褶袴,是胡人,有的裹帻布衣,是汉人;无论胡人、汉人,俱带兵器,胡人以携弓矢为多,汉人多数佩刀持矛。
最先举臂高呼的那人,年有四旬,头戴高冠,身穿黑色的吏服,分明是个汉人的官吏,而腰插刀,亦有刚健之气,此人就是刘虞活着时候最为信用的州府从事鲜於辅。
……
却是公孙瓒围攻居庸县城的时候,因为城池被攻陷得太快,故而鲜於辅等与刘虞在乱战中失散,刘虞固是被擒,但鲜於辅等却得以突围而出,侥幸逃出了生天;居庸位处在谷郡的东北部地域,再往北就是草原,亦即乌桓人的地盘了,鲜於辅等遂北逃入乌桓部中。
——其实不止居庸县城北部的草原,包括居庸等县的县中,散落居住的乌桓人也有不少,因为谷、渔阳、右北平此三郡是乌桓人的一个聚居地。
如前文所述,幽州诸郡的地理形势是自西而东,分别为代郡、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玄菟、乐浪等郡;涿郡、广阳郡位处在渔阳西边、谷南边。
谷、渔阳、右北平都在辽西郡的西边,燕山的南边,从地理说,算是属於同一片区域,后世的山海关就在辽西郡中,用后世的话讲,这一块区域可算是关外。
刘虞兵败於蓟县后,之所以北逃向居庸县,他为的正就是希望能在居庸县,召来三郡乌桓往去助他。只是居庸城陷落得太快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派人去召三郡乌桓,就被公孙瓒擒住,旋为公孙瓒毒杀。
尽管刘虞本人是死了,但他主政幽州的时候,对待乌桓人主要以安抚、招揽为主,又是在谷郡设立互市,允许乌桓人和汉人做买卖,从汉人处买他们需要的生活资料,又是时常给统带此三郡乌桓的乌桓单於、以及诸部酋长赏赐,因是他在三郡乌桓部中的威望却早已很高,鲜於辅、鲜於银、齐周等逃到乌桓部中之后,借了刘虞的威望,倒是得到了乌桓人的欢迎。
公孙瓒知道鲜於辅等逃入了胡中,可他一时无暇理会,毕竟放在他眼前,更为重要的是急需把广阳等郡的重镇掌握到他的手中,而不是与乌桓人开战。用他的话说:“乌桓惧我如虎,且先安定幽州,然后我一檄北,料彼等胡虏定不敢隐匿鲜於辅等,我再索之杀掉就是。”
这却就给了鲜於辅、鲜於银、齐周等喘息和筹划反击的机会。
鲜於辅等筹划反击的第一步,就是推举阎柔为乌丸司马。
阎柔是广阳县人。广阳县属广阳郡,邻蓟县,在蓟县西南,两县相距只有四十里。广阳郡既然北与谷郡接壤,东与渔阳郡接壤,位处在乌桓群胡之间,那它自然就不会少受到乌桓诸部胡的劫掠。阎柔小时候,便在三郡乌桓人和代郡鲜卑人的一次联合南下劫掠中,被乌桓、鲜卑俘虏,成了乌桓、鲜卑人的奴隶;但阎柔此人,聪明机灵,勇敢善斗,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却竟是取得了乌桓、鲜卑人的亲近和信任,不但不再被视为奴隶,后来鲜卑人还帮他杀了护乌桓校尉邢举,由他来当这个护乌桓校尉。由是,阎柔之名,得播於幽州远近。
鲜於辅、鲜於银、齐周等想要为刘虞报仇,能用的外力只有两个,一个袁绍,一个乌桓、鲜卑人。一则,袁绍到底是外人,二来鲜於辅等的家族皆是幽州的右姓冠族,他们与本州的乌桓、鲜卑胡酋则较为熟悉,是以,这两个外力,他们当然首先选择乌桓、鲜卑人。
可话又说回来,尽管与乌桓、鲜卑诸部的酋率不陌生,可鲜於辅等毕竟不是生长胡
中的,他们在乌桓、鲜卑人中并无很高的威望,那么要想得到乌桓、鲜卑的鼎力相助,除了刘虞留给他们的号召声望以外,他们就必须还得另外再找一个在乌桓、鲜卑各部中有足够的威望人来作他们的首领,而这“另外之人”,想来想去,鲜於辅等俱认为,非阎柔不可。
於是,鲜於辅等人乃於不久前,见到了阎柔,表示愿意举他为乌丸司马,做他们的领袖。
——乌桓、乌丸是一回事。却是说了,阎柔不是已经自领护乌桓校尉了么?鲜於辅等为何不索性举他为护乌桓校尉,而仅仅是推举他为乌丸司马?原因很简单,护乌桓校尉的品秩虽只是比二千石,然却权重,非是寻常领兵的校尉可比,其职权为负责辖区内乌桓各部的一切事宜,这样的高官重任,鲜於辅等官职最高者,也不过是鲜於银,亦才是一骑都尉罢了,至於鲜於辅的州府从事此职,权力虽说不小,品秩却才百石,如何有资格推举阎柔出任此职?他们也不敢这么做。因是只推举阎柔为乌丸司马。
对阎柔来说,论威风的话,乌丸司马当然是不如护乌桓校尉,可护乌桓校尉是鲜卑人推举他领的,而这个乌丸司马,则是鲜於辅等共同推举他的,在含金量方面,或言之,在得到幽州的汉人官吏、郡县士绅的认同方面,护乌桓校尉却自然又是远不能与乌丸司马相比的了。
一个是为使自己的权力得到幽州吏、民的承认,再一个也是出於野心,经过几天的考虑,阎柔最终决定接受鲜於辅等的推举,愿出面召集鲜卑、乌桓各部骑,为刘虞报仇。
今日鲜於辅等汉、胡数千人聚於草原此地,就是为此事盟誓。
……
站在鲜於辅近处,有一人,长相与鲜於辅颇似,比鲜於辅年轻一些,乃是鲜於银。
齐周、尾敦等,也都在左近。
又有七八个年岁不一的胡人,则皆是应阎柔之召而已来到的乌桓、鲜卑的几个部落的酋率。
鲜卑、乌桓名为两个部族,事实两者的语言、风俗都很相像。
一定要给时下的鲜卑、乌桓找出个不同点的话,那最大的不同,就是乌桓各部比之鲜卑各部,与汉人的接触更早,汉化的程度目前比鲜卑各部为深,——当然了,深只是相对而言。
鲜於辅、鲜於银、齐周等齐齐向众人簇拥下的一人行礼。
这人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虽是裹帻,束着汉人的发饰,但身所穿,却是和胡人相同,亦羊皮褶袴,足着长靿皮靴,腰围充满浓厚鲜卑特色的郭洛带,带悬挂火石、绳索、匕首等等胡牧在野外时的必需品,一柄明显出自汉人工匠之手的环首直刀,也佩挂在郭洛带。
大眼一扫,此人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一身打扮,汉胡参半。
这个人即是阎柔。
鲜於辅伏拜说道:“阎公,盟誓已毕,天也动怒!敢问阎公,欲何时率吾等南讨公孙伯圭?”
阎柔把鲜於辅扶起来,顾视众人,说道:“咱们先回帐中,再作细细计议!”
鲜於辅等人从之。
便阎柔叫那几个乌桓、鲜卑的酋率,带着他们本部的胡骑,先还不远处的宿营之地,接着又请鲜於银、尾敦等把汉兵安置归营,又下令部属,杀羊烧肉,做个盟誓后的犒军之赏,随后,与鲜於辅等各自马,驰还他和他部曲的帐区。
帐区离得也不远。
时当初夏,草长过膝,穿过数里如同波浪起伏一般的草场,前边豁然开朗,是块临水的平地。
此即阎柔和他部曲
的帐区了。
……
入到帐中。
没有汉人的坐席,只有胡人的胡坐。
众人分主从落座。
几个胡婢捧酪浆等物。
齐周最先开口,抚须说道:“阎公,加近日相继来到的诸部胡骑,现今我军已有汉、胡兵万余。适才盟誓,子佐借日食的机会,向参誓的汉胡将士指出,天也已经厌公孙瓒矣!使我士气高昂。反观公孙伯圭,闻他纵兵大肆抢掠广阳等郡,而搞得百姓怨声载道。周窃以为,此正我军进讨、为刘幽州复仇之良时也!当我军南下以后,广阳等地的百姓必定会踊跃相迎。”
阎柔两腿分开,双手按膝,大马金刀地坐胡坐,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点了点头,说道:“齐君言之有理。”问鲜於辅,说道,“公有何高见?”
鲜於辅却和齐周的意见不同,他说道:“公孙瓒现在的确是引得广阳等郡民怨沸腾,然以我之见,而下却似还未到南下之时。”
齐周问道:“为何?”
鲜於辅说道:“现我军虽已有万余之众,然在吞并了我州兵等部后,公孙伯圭所部的实力得到了不小的扩充,他本来兵马就达数万,现在只能是更多!其兵已远多於我,论及战力,其部兵士复强於我,故而我以为眼下还不到我军南下讨伐他的时候!”
齐周皱起眉头,说道:“子佐,那你以为何时是我军讨伐他的时机?”
鲜於辅说道:“至少须得再等几部胡骑来汇,然后才可进讨。”
齐周说道:“再等几部胡骑来汇?”
鲜於辅说道:“阎公广遣使者,分赴三郡乌桓、代北鲜卑诸部,并往辽西也派了使者去,现下赶来与我军会合的只是其中的部分,还有很多没有到来,比如苏仆延等部就还没到。伯治兄,自我等北入胡中,至今已一两月了!这么长的时间都等了,何妨再多等些时?且待苏仆延等部俱皆到后,我军声势大涨,到时再南讨公孙伯圭不迟!”
齐周喟然说道:“等,自是可以等的,却我怜悯的是我广阳等郡的百姓啊!我等晚一日南讨公孙伯圭这个逆贼,广阳等郡的百姓就要多受一日他总兵劫掠的苦!”
鲜於辅附和说了两句,问阎柔,说道:“未知阎公是何意也?”
阎柔的想法正与鲜於辅同,说道:“公所言甚是!正与我意同!”
他顿了下,说道,“塌顿、苏仆延等乌桓诸王派人送来的书信,公等都看过了,他们或遣骑来助我军,或亲率骑前来与我军相合。至多四五日间,他们各部的兵马就能并至。又代北的鲜卑诸部、渔阳与右北平的其余乌桓各部,现在还没有来到的,也最多就是四五天的功夫便亦能到至。粗略算下,待诸部胡骑都到了以后,我军兵马少说能达三四万众!以此数万骁勇战士,——如齐公所说,再加广阳等郡的百姓相迎,公孙伯圭纵悍,擒之易也!”
话语声中,满是自信。
阎柔和鲜於辅的意见相同,齐周也只好听从。
议定了等塌顿、苏仆延等的兵马到后,再作南下进攻公孙瓒此事。
齐周话头转开,提起了另一件事,他说道:“阎公,郭逊在我军中已有多时,袁本初与我军南北夹攻公孙伯圭的此个提议,却不知阎公准备如何答复与之?”
阎柔照例先问鲜於辅,说道:“公以为何以答复袁本初为?”
鲜於辅说道:“我之愚见,应当不与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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