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如果一切都走向最坏的结果的话……夏尔,我恳请你至少保住我的女儿和儿子,不……我恳求你!”
在狭窄的车厢当中,维尔福检察长以近乎于哀求的态度对夏尔恳求。
在最近一连串的打击之下,他的心理防线现在已经接近崩溃,整个人都面无人色,几乎可以说是魂不守舍了。
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即将大祸临头,以至于再也顾不上高官的面子,直接就对面前的少年人哀求——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儿女。
对于他这种年纪的人来说,儿女确实也是他能够剩下的一切了吧。
夏尔静静地看着对方,脸上的愤怒也慢慢消退了。
虽然对这个家伙他谈不上有多少恻隐之心,但是,一个中年人在自己面前失魂落魄到这个地步,无论是谁,都会心里有些感触吧。
况且,既然挖出来的那个匣子并非当年维尔福自己埋下去的那个,而是基督山伯爵有意布下的道具而已,那就说明这一切并非无可挽救,还没有到需要抛弃这位检察长的阁下。
现在给他的打击已经够大了,需要一点安抚了。
“够了,打起精神来吧——”他假意伸出手来,搀扶了一下对方的肩膀,“看在瓦朗蒂娜的份上,我会帮助您的,先生。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不能够再犯下错误,给了别人继续伤害你的口实。”
夏尔的表态,无异于给了维尔福检察长一剂强心针,他立马来了精神,重新笔直地坐了起来。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夏尔,我这段时间一定深居简出,公事那边我都请假,再也不给人窥探我的机会了!”
现在既然基督山伯爵这里有了骸骨的风波,那么接下来一段时间里面肯定会传得满城风雨,他自然也乐得先躲在家里脱离社交,等到舆论风波渐渐平息下来之后再露面。
他唯一害怕的是,在深居简出的这段时间里面,他会被世人、尤其被皇帝陛下遗忘,毕竟想要讨好皇帝陛下的人太多了,稍微有段时间没在陛下面前刷脸,他就肯定会被人取而代之——更何况,必然会有许多人乐意在陛下面前传播自己的负面消息,想要让自己不得翻身。
不过,如果有特雷维尔家族帮忙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只要老元帅肯稍微出力,他未来有的是机会重新赢得陛下的信任。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之前为了讨好陛下,有意扮演了一个刚正不阿的执法者形象,几乎和大多数权贵家庭没有什么交集,所以到了现在他也没办法指望别人的帮助——所以他刚才才会那么失魂落魄。
可以说,特雷维尔家族就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纵使他知道特雷维尔家族不可能是天使,帮助自己是别有目的,但是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接受对方的“好意”。
“好了,冷静点吧。”看到他已经最终冷静下来了,夏尔略微嫌恶地皱了皱眉头,重新松开了抓住他肩膀的手,“记得,不要把我们的关系宣扬出去,不然的话,没有人救得了你了。”
检察长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默默无言,随着马车走完了前往巴黎城内的最后旅途。
………………………………
正当夏尔和维尔福检察长在特雷维尔家族的马车里面赶往京城内的时候,他们各自的一个家人,也同在另一辆马车里面,随着他们一同回去。
相比于刚才检察长的失魂落魄和夏尔的怒气冲冲,这辆马车里面至少表面上气氛要和谐得多。
芙兰乖巧地低着头,缩在坐垫的一边——作为名门闺秀,她从小就在被人看管和服侍的状态下长大,极少和其他外人来往,再加上个性也有点怕生,所以自从坐上马车之后就一言不发。
而维尔福夫人则满面笑容地打量着夏尔的妹妹,不过眼睛里的视线却相当复杂。
“多漂亮的孩子啊,以后一定会成为大美人吧。”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夫人笑眯眯地感叹,“孩子,真不知道将来会有多少人为你神魂颠倒啊……”
夫人突如其来的夸奖,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也让芙兰陷入到了尴尬当中。
她现在心事很多,不太想要搭理对方,只想就这么静静地回到家里。但是,既然一位长辈、一位贵妇人跟自己开了口攀谈,那么碍于家教和礼仪,她不可能不做任何回应。
“您过誉了,夫人……”芙兰勉强自己挤出了一个笑容,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夫人。
随着她的动作,金色的头发也随之摆动,似乎就连车厢里的光线都亮了几分。
“啊哟,连声音都这么好听啊,软绵绵的,让我都觉得舒服。”夫人的笑容仍旧那么温柔,犹如是最亲切的长辈一样,“依稀让我想起了当年的爱丽丝呢……她那时候也跟你一样光彩照人。”
“我的母亲……”芙兰微微张开了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唉,也怪我,说这些做什么!”维尔福夫人仿佛如梦初醒一样,拍了拍自己的嘴唇,非常抱歉地看着芙兰,“对不起,我一时昏了头,居然在您的面前提到这事儿……”
“没关系的。”芙兰低下了头,“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习惯了,再说了这个世界上比我不幸的人还有更多,上帝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幸运了。”
“真是懂事的好孩子!”夫人又是一声感叹,“要是我的爱德华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我也就不用为了他心烦了吧!”
虽然表面上是在感叹,但是她的心里却异常冷静,她一直在借机掂量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现在她觉得在短暂的对话之后,。
确实超乎寻常的漂亮,看上去也挺聪明,但是终究只是一个小孩子,可以利用,甚至可以想办法驱使她。
虽然这么对待一个孩子并不是什么正当的行为,但是她现在也顾不得什么正当不正当了。
是的,情况紧急——就算她实际上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也知道情况非常紧急了。
基督山伯爵搞的这一出,很明显就是在针对她的丈夫维尔福检察长,而且应该是牵涉到了什么隐秘的陈年旧事。
她作为续弦,嫁给维尔福检察长已经差不多十年了。丈夫的过去,虽然从来没跟她说过,她也知趣地从来不问,但是她当然能够察觉得到,丈夫绝对不像是表面上那么清白廉洁,犹如法律的化身,相反,他和他的父亲在法兰西腥风血雨的几十年里面能够屹立不倒,身上绝对背负着太多的血液。
当然,这并没有影响到她对丈夫的忠诚和爱,对她来说,只要丈夫现在钟爱她和她的孩子,那么那些过去都只是过去而已。
而现在,她必须要保护这个家庭,保护她的丈夫,因为这是她的幸福的最终保证,也是她儿子未来一生的保证——如果维尔福检察长倒台了的话,那么她的儿子爱德华就会失去一切美好的前程了。
这是一个母亲所绝对无法容忍的局面,所以她必须做点什么。
而且,她的丈夫很明显跟特雷维尔家的少爷有什么牵扯——甚至有可能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那个少年人手里。
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她丈夫在特雷维尔家族的少爷面前,为什么那么忍气吞声,任由对方颐指气使。
她现在回想起刚才被那个少年人当众呵斥的样子,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这种有权有势傲慢自大的大少爷实在是太惹人愤恨了。
当然,她是绝对不会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的。
她不会生气,她只会报复。
当然,这种报复不能太快,要慢慢来,毕竟现在对丈夫来说,特雷维尔家似乎已经变成了救命稻草,她不能急着影响两家人的关系。
但是她并不着急,对她来说,有的是时间来慢慢地施加影响,就像她以前对其他人做的那样,她有这样的头脑,有这样的手段,更加有这样的心肠。
如果那个少年太过于厉害,无从下手的话,也许从另外一条路下手更为明智一些。
夏尔-德-特雷维尔,你一定不会知道你在今晚犯下了多少错误的……她一边在心里冷冷地说,一边以关爱的笑容看着旁边的小女孩儿。
“你现在是在学画画,对吗?”夫人再问。
“是的,您怎么知道呢?”芙兰有些惊讶。
“特雷维尔家的大小姐,尽管还没有步入社交界,那肯定已经是各个家庭的谈资了,再加上你的爷爷对你也非常骄傲,经常在人前夸耀你——所以我当然知道了。”夫人笑着回答。
“爷爷真是多事。”芙兰脸色微微发红,嗔怪地回答,“我只是和其他人一样为了打发时间而学绘画而已,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这可不一样,听说你学得相当不错,人人都夸你天分高超呢。”夫人仍旧微笑着,“哎呀,要是能有一个你这样的女儿该多好啊!简直完美!可惜我的儿子只是一个顽皮鬼而已,什么都学不下去!还是女儿省心啊。”
“男孩子都会好动一点吧……也不是什么缺点啊。”芙兰微微低下头来回答。
虽然口头上身上在谦虚,但是夫人自然看得出来,她的恭维,这位小姐还是非常受用的。
很好,这是降低戒心的证明,她已经把自己当成是宠爱她的长辈了。
夫人太了解了,这些从小养在深闺不知世事的大小姐们,本质上还是非常天真的,只要善加引导,不怕不能摆布这个小孩子。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她一定是非常非常依赖别人所施舍的关爱吧,正如缺乏阳光的植物渴求养分一样。
“如果身在天国的爱丽丝,看到自己的儿女那么优秀,她一定会非常开心的吧——”夫人决定开始进入下一步的试探,“就连瓦朗蒂娜也经常夸你呢!”
“瓦朗蒂娜?”一听到这个名字,芙兰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大半,只是冷淡地回答,“啊,那谢谢她了,我觉得她也很不错。”
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她不喜欢瓦朗蒂娜。
“她哪里能和你相提并论呀!”夫人摇头叹了口气,“你是天生就拥有一切的孩子,和你的哥哥一样,美貌而且才华横溢,才智出众。瓦朗蒂娜虽然也不错,但是终究性格还是太过于阴郁了,而且也不是特别聪明,她比不得你。”
一听到瓦朗蒂娜的后妈居然能够做出这样的评价,哪怕知道对方是有意在恭维自己,芙兰心里还是十分高兴,毕竟在她看来这就是摆明了的事情——瓦朗蒂娜配不上自己的哥哥。
“其实我也挺喜欢瓦朗蒂娜的,毕竟她为人很好。”芙兰先是铺垫了一下,然后陡然话锋一转“只是,有时候我觉得她应该更加注意一点外界的观感了——”
“你是指什么?”夫人问。
“您知道的吧,前阵子她突然跑到我们家里来了,大喊大叫,还抱住了我的哥哥哭闹——虽然这是因为外公猝然去世打击太大而丢了方寸,我能理解,但是这毕竟是非常不得体的行为,对吧?”芙兰抬起头来,颇为严肃地看着夫人,“还有,她身为未出阁的孩子,和外面的人来往太多的话,我觉得这是非常不好的事情,会影响她日后的风评的,不是吗?所以您看——我觉得您有必要尽起母亲的责任,让瓦朗蒂娜更加稳重一点,这样对她的未来才会起到帮助。”
虽然她的话说得有些隐晦,但是潜台词却是明白着的——“以后请约束一下瓦朗蒂娜,让她不要和我的哥哥多来往了。”
稚气未脱、天真可爱的脸庞,说出了这么一大串社交辞令,毫无刚才的娇怯。
这才是十三岁的孩子啊,以后还真是了不得。
哼,特雷维尔家的人果然是天生的刻薄鬼,不能以年纪来揣度。夫人暗想。
“你可说到我的痛处了,孩子。”她貌似悲伤地叹了口气,“我们家庭的情况你想必已经知道了——我虽然名义上是瓦朗蒂娜的后母,但是哪里算是个母亲啊?她不肯听我的话,只是表面上尊重而已,我对她根本没有什么影响力啊。”
接着,她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另外,你看,自从为了遗产和遗嘱的事情,她和我丈夫都闹翻了,现在我们虽然名义上是一家人,但简直就像是敌人一样,她一直我行我素,家里人谁也拦不住她啊……更何况,现在她的外祖母也住在我们的家里,圣梅朗侯爵夫人也根本不是我惹得起的角色,我更加碰都不敢碰了,所以你看,我现在也是表面风光而已,但是又要应付丈夫孩子,又要应付讨厌我的公公和继女,内心的苦处又有谁能够体会得到呢?”
一说到这里,她就愁容满面,长吁短叹,这甚至不是装出来的了。
处于她这样的位置,确实相当难熬。
作为续弦嫁到维尔福家里,虽然表面上成为了人人艳羡的检察长夫人,但是瘫痪在床的公公不喜欢她,继女也不喜欢她,眼下家里也是危机四伏,丈夫的地位似乎也不太稳固,想想还真的是让人焦头烂额,无法可想。
“我倒是让您为难了,对不起,夫人。”
因为刚才的互动,芙兰现在对夫人的焦虑也有些同情,“我想,一切终究还是会好起来的,您也不用太伤神。”
“希望一切都能够慢慢好起来吧,毕竟,这么多年都已经走过来了,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夫人苦笑着,“为了爱德华,我也必须把一切都挺过去。”
看似孤立无援的瓦朗蒂娜,现在坐拥大笔能够继承的财产,不光是已故的母亲和瘫痪的祖父诺瓦蒂埃侯爵的遗产,而且猝死的外公圣梅朗侯爵的遗产也迟早是她的——只要她的外祖母圣梅朗夫人也死去的话。
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廉洁形象,维尔福检察长捞钱捞得非常小心,再加上贵族家庭开销大,所以这些年来他们并没有攒下太多积蓄——至少以贵族家庭的标准来说不算多。
儿子什么都没有,继女却将拥有一切,成为巨富。
命运的安排实在是太让人愤愤不平了,到底为什么?作为母亲,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如果瓦朗蒂娜死去的话……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如果她死去的话,她的父亲就将是大笔遗产的继承人,然后,身为独子的爱德华,自然而然就将会成为整个庞大遗产的最后继承者,拥有他本该拥有的一切。
既然瓦朗蒂娜这么不体恤家里人,不尊重自己,偷走了属于爱德华的财产,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去体恤这个继女。
但是,杀死一个人容易,要不被追究任何责任显然就很难了。
尤其是丈夫现在地位岌岌可危,想要压下死亡案件——尤其是自己女儿的死亡案件,确实很难。
所以,如果能够借助特雷维尔家族大小姐的手的话,情况就大为不同了,只要有老元帅一句话,人们可以把瓦朗蒂娜的消失当成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那么,问题就在于,要如何让这位大小姐讨厌瓦朗蒂娜,讨厌到愿意让她消失呢?
虽然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但是很显然,已经有一个不错的基础了。
没有人能够在夫人平静的外表下看出那种冷酷和可怕的盘算,两个人都是一阵无语,只能静静地倾听着车轮滚动的声音。
虽然如此,但是因为刚才的互动,两个人的距离似乎已经拉近了许多。
“小姑娘,现在有了心上人了吗?”夫人突然冷不防地问。
“嗯?”芙兰显然没有做好应付这个问题的准备,所以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摇了摇头。“没……没有……”
“啊,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不用紧张。”夫人笑眯眯地看着芙兰,“艺术家一般来说都是感情丰富的吧?所以我倒是有些好奇呢,不过果然你现在还太年轻了,还没有哪家的小子能够享受这样的殊荣吧。”
“这不是我现在考虑的问题。”芙兰把视线别开了,看着黑漆漆空无一物的车窗外,“我留在家里就已经很开心了,为什么要离开呢?”
夫人对这个回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这年纪的小孩子都是莫名其妙的,所以她也没有放到心里去。
“也对,你这样的孩子是可以随心所欲挑选的,不能太早做决定,免得耽误了自己。不过我想,您的哥哥应该也差不多到了年纪了吧,您的爷爷似乎相当着急要给他张罗未来妻子的人选呢……很多人都有意让自己的女儿嫁给您的哥哥。”
“对他来说,现在也还早吧,他是未来要成为国家的栋梁的,不能这么年轻就受到家庭的负累。”芙兰突然打断了夫人的话,“而且——我哥哥已经答应我了,他会慎重挑选,而且会在那时候征求我的意见的!就在刚才,他亲口答应我的!”
看着少女认真的模样,夫人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果然是个孩子,这种话也能信啊。
“哦,我能够理解你的想法。不过你也得承认,很多人确实都想和特雷维尔家族结亲嘛——”夫人笑着回答,“比如我的公公,就非常希望能把孙女儿嫁给他,还几次跟您的爷爷求情了,依我说,这种人家我们是高攀不起的,何必让两家为了这个事情不愉快呢……”
“请务必阻止他!”果然,一听到这个,芙兰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希望您的继女和我们家来往太多,她应该过上自己的生活。”
哼,果然如此。
夫人试探之下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
很好的一步,当然还不是最后的终点。
她现在只是埋下了厌恶的种子,这颗种子只要勤加浇灌,就能生长发芽,最终结出罪恶的果实。
这是报复,但不仅仅是为了报复,如果真能够让这位大小姐扯上什么可怕的事件里面的话,那么特雷维尔家族就肯定不得不死保自己的丈夫了吧。
“嗯,我会尽力阻止的,小姐。”夫人笑着回答,“请等我的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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